梁唯诚听见华红霞跟了出来,坚持为杜蘅辩驳。
“他说谎!”
“为什么梁唯诚不用接受审查?就因为他是先进知青代表?未必先进知青代表不说谎!”
大队长劝她:“别想泥佛救土佛,你华红霞一个疯子妈,一个走资爸,你的账还没算清呢,哪来的胆子插手这件事?组织上啥不知道,干部们不是睁眼瞎,不会污蔑一个好人,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。”
一下揭穿华红霞老底。
是好心,也是威胁。
梁唯诚贴着门扇,心知这是个烈货。
果然,华红霞突然大声呵斥:“梁唯诚你出来!”
手掌潮呼呼一片,破碎的玻璃渣子还扎在红肉里,一点不疼。梁唯诚弱病似的,开始蜷缩身躯,白皙的脸上皮肉在抽搐。
他不出去。
华红霞怒极,会喊出杜校长来。
他等她喊出对重大政治犯的尊称来。
杜仲明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恩人,对梁唯诚恩情更大。
那封他铁了心要做父亲贞洁代理人的信,他在信上写:我不想再称她为母亲。爸爸,我求你了,我面朝着浙江杭州城的方向,向您跪下……。
只有承认他是男人一方并不情愿的性交的结果,承认生母的淫荡,他才能摆脱痛苦的乡下生活。他意识到,他写了这封信,偷了家里的钱赶去杭州寻父。
梁家大门紧闭,像一张缄默下垂的嘴唇。
无比威严。
威严地拒绝他。
大雪天,他几乎成了雪人,快冻硬了。最后是一位从雪弗兰轿车上迈下来的天神扶起他,拍他身上雪粉,邀请他进车取暖。
绍兴中学的校长杜仲明,意外成为他的邮差,把这封无望的信送到他生身父亲梁航案上。
喊出来吧。
喊出“杜校长是怎么对你梁唯诚的!梁唯诚,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,偷喝阿蘅洗澡水的是谁,你编谎害的是谁”。
喊出来吧!
和杜蘅一起接受审查!
到那时候,他会和组织上说明,用一套事先预备好的说辞,救她们于水火。
恩威并施,他要获得杜蘅。
就像他要摆脱生母,摆脱穷困,靠近父亲,靠近光明一样坚定。
那个“杜”字已经飞出华红霞的嘴巴,眼看那一串忘记敌我分野的话呼之欲出。
“红霞,你只穿了一只鞋。”
杜蘅很少见地在公众面前大声说话了。
先前有人甚至谣传她是哑巴。
她请华红霞回屋,把鞋穿上,套用了一句语录上的话,表明自己相信大队长所说的,不会污蔑一个好人,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。
她的配合,让局面一下松缓。
有的人,是可以把话说出如沐春风,镇定人心的功效。
梁唯诚怔了一刻,痛觉开始恢复。
一起恢复的还有后悔。
然而不等他后悔个彻底,短短几个小时之后,擂门声再度在知青大院里响起。这回来的是男干部,敲的是梁唯诚的房门。
他们带走了他。
众目睽睽之下,很不客气。
更不客气的还在后头。
他枯坐到夜色降临,一束手电拧出的毒猛白光遽然打在眼珠上,接着干部们洪水似的涌进来,把他围了起来。其中一个天津人用不普通的普通话气恨地朗读起一篇文章。
《说解皇帝朱元璋》。
作者,梁航。
1960年3月刊登于杂志《独立评论》。
“梁唯诚,老实交代,你父亲梁航写这篇文章想影射谁?”
天津人鼓着眼珠,把一本语录推到他面前。
明史专家梁航写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,主写朱元璋与胡惟庸,胡惟庸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宰相,结局惨烈。梁航梁教授那时整六十岁,在学界颇有威望,他甚至开创了一个顶时兴的学派——影射史学。
明代如汪洋大海,由他在里头桀骜不驯地捕捞。
捕胡惟庸、捕蓝玉、捕永乐皇帝、捕严嵩父子、捕胡宗宪、捕海瑞,做他的阶级文章。
十几年前,杜蘅才三岁。
她是从哪里读到这篇文章的?!
她提起这篇文章,她想做什么?!
卑劣的人对危险嗅觉从来比君子灵敏许多。
君子会做人性与正义的痴梦,他们不做。
梁唯诚像吞了块石头,沉甸甸坠在胃里。
不会的。
他可以确定,1971年杜仲明事发,跟随父亲落难的杜蘅应该很多年没摸过书了。那她又是什么时候,什么契机下读到他父亲销毁过的文章?
一字不差记诵下来,像是预料到会有今天。
不可能的。
她预料不到。
谁都预料不到历史前进的轨迹!
梁唯诚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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