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蘅迈出门坎,第一句话是买支钢笔。尽管不舍得分别,嬢嬢待客的紧张样子让她清楚意识到,现在,必须找个正当由头接近嬢嬢。学写字就是不错的借口。她急需看些手生的字,照着写,越生疏越好。这样,嬢嬢才有教头。太阳快落山了,整条胡同是金色的,一辆稀罕物——永久自行车停在胡同中段的修理部门前,车身挂着圈红色橡皮轮胎。水门汀路面有不少人走动。老人带着小孙子在家门口摆饭桌,胡同口有人下围棋,邻里买菜回来,彼此见面会问上一两句好。和白天判若两样。有股子白天没有的烟火气,终于敢冒头过日子的人们在用实际行动庆祝。这里的人每天都有一份侥幸可以庆祝。买钢笔、买墨水、乘汽车、回招待所,一路没有异样。房门关上,脸上却出现莫名刺痛。来的路上担心自己哭不出来,多虑了。眼睛不声不响,没个商量,突然下起急雨。杜蘅一脸错愕。不知道自己怎么哭了,更不知道这么多的眼泪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,一颗颗往下滚珠。她一哭,哭小不少。把心里不被亲人相认的小女孩哭了出来。坐在椅子上,是安静的哭法。没声没息,没有抽噎,更没有红糟糟的鼻头。陈顺买饭回来看见,整个人霎时像被一管大炮轰碎。轰得连渣也不剩。她就是他心上唯一长嫩肉的地方,但凡挨一下锉,流一滴泪,他要痛死。陈顺放下饭盒,洗过手才坐回床沿,把人带进怀里来。她柔软,像一团白面一样软,轻轻一带,就能嵌进他的胸怀。安抚她单薄的背脊,带着小脸贴在他心口。没多久,冷冷的湿意洇进皮肤。她连哭都是静的,陈顺睁几下眼,散去眼眶酸气,啄吻她的发顶。那么几秒,他已经做好一套全乎打算。给嬢嬢找医生,安顿家里,安顿马场,想办法带她常住北京。这时的陈顺并不知道,同年十月,《人民日报》将发布头版头条,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,全面恢复高考。这一政策,即将改变无数知识青年的人生轨迹,其中也包括杜蘅。欢呼雀跃,奔走相告的场面,距今天还有五个月。比起十数年的等待,五个月简直短得可爱。窗外夕阳投射在地上,拉出一片昏黄长影,将绿树的婆娑一并投了进来。杜蘅坐在陈顺大腿上,微微的汗气是他独有的体嗅。她把他的胸口哭湿了,也把柔软胸肌哭到坚硬,他长长地出气,在她头顶说。“小蘅,别哭。”“有我呢。”他的声音很能安定人心,字字真诚,带点剖出心肝的血腥铁气。原来,他的心也是酸的。每每说这叁个字,总是能让杜蘅听见更深层的意思——世上千难万难的事,还有他可以结伴。如果她在这时候说出自己的理解,陈顺会把脑子刚过的想法告诉她。那是一大串粗疏、真挚、滚烫,无论修饰与否,都像宇宙所有星辰同时打闪的话。他可以随时随地,为她牺牲,除了字面的牺牲,还包括形而上。她想去哪,他跟到哪。她没说,所以他想的是,他的舌头怎么能这么笨,头回见她哭,舌头笨得不懂说点好听的。眼泪是凉的。唇瓣也凉了。陈顺用自己的嘴唇给她捂热,慢慢捂热。
每吻几下,就要哄一句。“不哭了。”杜蘅听出他话里的酸涩,那些寄生在她情绪上的情绪,正承受着风吹雨打,还是尽力给出不酸不涩的好口气。“不是要看手生的字吗,看我的,我的字不比你好看。”说完,陈顺吻吻她的鼻尖。用手腕稍微柔软一点的地方给她压眼泪。那双凝结泪珠的美目对着他眨了眨,告诉他,他的字不够生,已经找好学习对象了。她的学习对象是招待所登记窗口老大爷的孙女。杜蘅止住这场自行其是的泪。身在北京的每一天都很宝贵,不能花费在这样的无功用上。她要亲近嬢嬢,就算从零开始也没关系。等待是她最擅长的事。“老爷子在世那会儿总说你爸比我有出息,结果呢?落个抄家劳造真是大出息。”中年男人捧一碗热腾腾的稀粥,蹲在招牌下,嘶呼嘶呼地溜着边喝。“永久,好车。高粱啊,你小子下手仔细点,别到时候我还倒赔人一笔钱。叁叔不得省钱给你修残脚呢。”高粱没说话,坐在地上给自行车补轮胎,手边放着拐杖。中年男人嘬口戳过咸鸭蛋的筷子头,乐呵呵的。“你那书借我看看呗?是黄书吧?”“不是。”“啧!写着y道呢,我都看见了。”高粱沉默。“你那些《春雷》、《战斗的青春》、《烈火金刚》不如这本没皮的书好看吧?也借叁叔看看,我看看就还你。”高粱还是不声响。书上写的明明是:亚里士多德在林y道上给他的学生们上课。哪是什么黄书。这要是黄书,天下全是黄书。他不想解释,不管对方说什么,开始装聋作哑,沉默到底。几句话下来没得趣,进入挨骂环节,他很经骂,随便骂去。中年男人的结尾总是:“难怪你那姓薛的小女朋友看不上你。”太阳渐渐升起。天亮透了,热度上升,大人能憋小孩不能。不管什么环境,学习班办不办,谁家又出现严重问题,不耽误孩子欢叫玩闹。一溜溜从高粱面前跑过去,又跑回来,跑到胡同肠子直打颤。“颜良来了!”“嘘!都别说话!”几个孩子在墙根排排站,朝胡同口张望。张望方法很老道,有股浑然天成的贼相。一个说哦呵,来抓你爸爸了。另一个马上说抓的是你爸,你姥爷也别想躲。颜良是孩子间流行的暗号。万一被揪住,孩子头会说:“什么颜良,什么封资修叁国,我们没听说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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